作者: 王宜楷

在人生鏡像之門裏回望,宮崎駿的告別之作

宮崎駿睽違十年的動畫新作《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》,改編自日本同名國民小說,故事藍本與愛爾蘭作家約翰•康諾利撰寫的《失物之書》如出一轍,影片角色參照自身經歷,充滿奇幻元素和隱喻,讓觀眾自己去思考和解讀。這部自身回憶與情感投射的半自傳型奇幻作品上映以後,觀眾評價兩極,一部分人認為少年真人在神秘蒼鷺誘引下共闖異世界,視效精彩,探討生命、觸及成長、致敬友情,各種意象互映共振,令人感動;另一部分人則認為劇情節奏不順,敘事邏輯間斷,情節晦澀難懂,無法產生情感共鳴。

本文從電影主角人生鏡像三重門裏回望,試圖將筆者觀片的核心感受直給讀者。

(一)自我之門

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的某個夜晚,日本少年牧真人的母親(久子)在醫院不幸葬身火海。隨後父親與小姨(夏子)再婚,為了躲避戰亂,他們組建的新家庭從城市搬到了鄉下。

真人在夏子的引領下來到了新家。一路走馬觀花,繼母懷有身孕、巨大日式宅邸庭園、父親新開設的飛機部件工廠、七個形容醜陋的老女仆喜悅分享戰時昂貴的罐頭和香煙,以及道路盡頭自己的房間,一切人與事都是那麽陌生。

優渥的條件並沒有給人帶來幸福感。夏子作為真人母親的妹妹,形似而神非,她永遠無法取代母親久子。他躺在床上夢見媽媽葬身火海,他想拯救媽媽卻無能為力;他想念媽媽;他自責悔恨;他陰郁孤僻,難以融入新環境;他不知自己在家庭中所處的位置。前述種種令他淚滑衣襟。

他在夜間看著樓梯間擺放的鞋位,亦會幻想葬身火海的媽媽向他求救。這些都是他愧疚無能救母、家庭重組是否背叛媽媽、渴望親母猶在的一道道心照喚影。

自從真人進入新宅。一只會說話的蒼鷺便時而飛臨,其不斷向情緒低落的真人提及母親的信息。蒼鷺更像真人內心深處潛隱的自己。真人與蒼鷺的對話,一體兩面,現實與夢幻模糊交替。他對母親的想念,他對原生家庭的真實渴望;他一直都在克製壓抑情緒的宣湧,個體內在不斷拉扯。

真人第一次進入那座傳聞穿越時空、蒼鷺棲所的神秘塔樓,一步一步撿拾自己的「羽毛」,理智仍占思緒主導,其還能夠克製自己,夏子與年邁女傭們將他喚歸。

人人心裏都有一座塔樓,這座塔樓有穿越時空的魔力、塵封心底的秘密,同時棲居著靈魂深處的另一個自己(蒼鷺)。

生活繼續。真人仍然沒有走出喪母之痛的陰影,父親亦未關註家庭變故後兒子的心理變化。父親以為特權可以保護孩子,真人卻在學校遭受到了排擠與霸淩。

他用石頭敲打自己的腦袋,謊稱摔傷,血紅染面。

喪母之痛深深烙印/自己未能拯救生母的自責罪疚/回憶媽媽的溫柔/對繼母的未知情感/自傷博求父親關註/側面定義繼母照料失責/新家庭歸屬感缺失/繼母孩子出生以後,自身家庭位置虛無/同學排擠,逃避上學/青春成長的迷茫。

承受接踵而至的各種情感沖突讓人失能。我們是否能夠將此輕松定義為「人性之惡」?真人只是一個孩子,他的行為並非一種刻意主觀之惡。他尚且無法從容處理諸多繁雜愁緒。這一切難道不是嗎?

他躺在房間養傷時,心底最強烈的心聲渴望首次占領了夢境。蒼鷺說:「你沒有見過她的遺體,你的媽媽正在等著你,她並沒有死」。他渴望媽媽尚在人世,他渴望某種魔法儀式能夠救回媽媽,同時他也知道現實並非如此,所以他想用木棒打碎幻境,但他還是徹底淪陷了。麻木惡心的生理反應與夢幻混淆,他感覺自己即將被魚和青蛙吞噬。

直到繼母夏子射出的一只箭將他從嚴重的自我懷疑中拉回現實。有樣學樣。他也要鑄箭,他要用蒼鷺的羽毛製造弓箭。

夏子的箭是客觀現實的冰冷投射,讓他從沈溺中驚覺;真人的箭則是射向自我的器刃,他要勇敢面對媽媽喪身火海的回憶,戰勝心魔困擾。他要逐步接納母親離世,適應當下的生活。

他在鑄箭過程中意外發現了媽媽簽名留贈的青春成長小說《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》,他在閱讀時感動落淚。

《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》講述了少年小哥白尼在舅舅的引導下,探索為人的渺小、擺脫自我中心主義、校園霸淩、人際交往、友誼、貧富、勇氣、懦弱、責任、靈感與創造、文化的交流與形成等話題。

這是一本關於成長啟蒙的書,故事緊貼青春,思想啟迪良多。如果人生漫漫長路沒有母親指引,他可以從書籍汲取成長養分。真人是否從書中學到了「人之所以為人」的價值?進而改變自己看待世界的態度,盡速成長,接納夏子成為新家人。

自我之門是關於少年真人對生母、喪母、繼母、父親、家庭重組、自身位置等方面的認知,以及內心照印。

(二)成長之門

夏子在森林裏失蹤的事轟動了整個宅邸,真人與老仆人桐子尾隨蒼鷺勇闖神秘塔樓尋找繼母。擔驚受怕的桐子婆婆不停提醒真人那是一個陷阱,此時真人早已接受喪母的現實,備足勇氣要去探個究竟。

媽媽(久子)的假像側臥沙發,真人伸手一觸及化成不明液體,不觸碰則完美無瑕。這是真人心底最敏感與柔軟的一塊,不論圓滿或是殘影,他今時今日已能定境自若。作為心魔的蒼鷺還不認輸,挑釁真人狂妄、膽小鬼,不要相信人類的詭計,這一切都是大人捏造出來的假象,以刺激其再次失控。

真人沒有就犯,他射出了自製帶有蒼鷺羽毛的一箭,蒼鷺中矢幻為人鳥形態。

隨後,真人來到地下世界。他剛抵達「冥界」便遭到一群鵜鶘攻擊,其慌亂中打開了刻有「研究我的人必死無疑」字樣的墓門。墓園沈睡的人是真人母親?鵜鶘群不過是自我意識反撲?好在真人已經逐步接納喪母的現實。

他因蒼鷺羽毛護體沒有被鵜鶘吃掉,年輕的霧子拿著火鞭救了他。是她救還是自救?火不再是痛苦的夢魘。真人個人意識開始覺醒,生母缺席了他的成長之路,霧子相伴左右。

他們一起飄蕩在浮有幽靈船與亡魂的死亡之海,真人在霧子的指揮下捕魚,學習切肉,老女仆玩偶圍著熟睡的真人、真人小心翼翼害怕碰到老女仆玩偶。這一切似乎真人成長的縮影,他對海洋文化、家庭人際關系、現實生產勞動逐步深入理解。

鵜鶘狩獵哇啦哇啦,「火美」利用自己的力量擊退了鵜鶘,鵜鶘與哇啦哇啦各有傷亡。真人見狀試圖製止,霧子說明火美幫助它們前往「上界」投胎轉世。真人進而感激「火美」。

真人的轉念擺脫了個體主觀覺識,單一視角對待事物的片面淺層理解。故而「火美」的武器是煙花。新生值得我們慶祝;新生是一種新的認識境界;新生的希望更伴著成長的疼痛。

隨後瀕死老鵜鶘口述的「海裏幾乎沒有魚,它們只能吃稻草充饑;一些後代不會飛,無論飛多遠,也只能到達島上」,更強化了認知於人的重要性。我們對於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的追求,我們是否安於生存現狀,面臨缺乏探索與創新的精神困境。

真人將老鵜鶘安葬,轉而與蒼鷺同行尋找夏子。真人在鐵匠小屋差點被鸚鵡群攻殺害,「火美」及時現身助其脫險;真人理解了連通「下界」與「上界」的石塔之門,面對鸚鵡群圍攻,其通過時間回廊之門返歸現實世界之後,再度返回「下界」,抵達夏子所在產房。

我們成長路上總有各種偏識令人誤入歧途,真人母親的火焰給他溫暖,指引他前進。同時真人敢於直面責任,贖罪尋找繼母,堅定信念要帶夏子返回現實世界。他在上方掛滿紙垂的產房見到繼母,聽到真人呼喊的夏子卻驚醒道:「你不該來這裏,我最討厭你了!」

她渴望獲得真人認同,她想好好守護姐姐的孩子;自己即將出生孩子是否會被真人接受?重組家庭的關系如何融洽,自己是不是真人壓抑寡歡的原因?夏子可能也不知道如何面對這一切?丈夫缺位、繼子刁難的精神苦痛諸等,導致她黯然踏進了自我逃避的塔樓。

她是父親喜歡的人,他需要一個新的媽媽,即使面對夏子內心最真實的表達,真人還是在狂風飄帶中不顧阻擋大喊「夏子媽媽」。重組家庭中的母子此刻終於感受到了對方的真心,冰釋前嫌接納彼此。

少年到青年獨有的成長體悟。成長之門要人身經體驗、見過諸多識、自我接納、勇敢、承擔責任等等。

(三)世界之門

昏迷的真人與火美被鸚鵡兵團捕獲。真人在夢境中與塔主舅公相會,舅公跨越時空用13塊未被汙染過的積木構建與統治著一個沒有邪惡、富裕、和平美好的新世界。他嘗試用石頭的力量平衡「下界」,而石塔世界現已搖搖欲墜。舅公寄望其血脈傳承者繼承他的宏圖偉業。

這個烏托邦真不若紛爭不斷、相互殘害的人世間麽?冥界腐海的鵜鶘依靠掠食哇啦哇啦為生、占據石塔的鸚鵡集團樂足飯飽,真人差點被鵜鶘陰謀殺害等等,為何塔主對天堂般下世界資源稀缺、鳥類生存環境結構性差距甚大視而不見?

舅公對積木治世有著深深執念,他是石塔異界真神,他有造物主的超常潔癖,他想掌握異界的一切美好。他不願意承認自己的烏托邦國度已瀕臨破產。

真人婉拒了舅公的意願。

鸚鵡王帶著觸犯禁忌的火美覲見舅公;有意尾隨真人,鸚鵡王窺探塔主積木治世秘術,憤然而起怒斥塔主為叛徒。實力日漸壯大的鸚鵡王對於至高神權蠢蠢欲動,無奈他無法堆建起13塊積木,進而惱羞成怒揮劍砍碎了一切。

石塔異界剎那崩壞,舅公成為唯一的殉道者,鸚鵡王變成了紅色鸚鵡。火美為了保證真人的誕生不受到時間悖論影響,選擇559號轉世通道返回自己的時代,接受葬身火海的未來;真人、夏子與蒼鷺從132號回到人間,與父親(牧勝一)團聚。在異界高大魁梧的鸚鵡打回原形,此前真人取回的人偶則變成了桐子婆婆。

大家各得其所。電影結束在父親、夏子、異母弟於樓下等待真人返回東京的那一刻。

世界之門,我們不談歷史隱喻。人人心中都曾有過一個烏托邦,那裏有我們對幸福的寄望,對現實世界墮落的逃避與厭惡。人生成長之旅需要我們直面各種殘酷與兇險,沒有完美的世界,沒有誰又是純粹與超然的救世主。在時代洪流背景下,我們如何保持對社會清醒的認知,葆有堅定的愛尤為重要。

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?做「真正的人」其實也是一門大學問。(文/王宜楷)

一枝紅杏出墻來

《遊園不值》

[南宋]葉紹翁

應憐屐齒印蒼苔,小扣柴扉久不開。

春色滿園關不住,一枝紅杏出墻來。

初春時節,詩人興致勃勃到友人花園探訪。其小扣柴門,良久無人應答。友人今天不在家,詩人無能入園遊玩,心情難免有些悵然。

古代交通落後,信息傳遞亦不如今時今日便捷,他們若未提前相約,訪友不遇便是常事。詩首兩句緊扣題目:遊園不值,詩人沒有見到自己想要探訪的友人。

詩人在蒼郁苔蘚門口徘徊,久久不能入園,但他並沒有直抒胸臆,表達不快,而是低首抓住門前角落不起眼的青苔。面對此番翠色美景,他自出心裁構想了一幅交際別趣:「應憐屐齒印蒼苔,小扣柴扉久不開」。

門前密鋪幽翠蒼苔,平日定是人跡罕至,園內春景可想而知。「我小扣柴門良久無人應答,難道是這小子(友人)憐惜家門前綠絨絨的青苔留有本人履齒壓痕,故意為之?」

詩人此等充滿生活情趣的筆法,同時亦暗含了自身對自然的熱愛,惋惜蒼苔遭受踩踏,更是表達了其不得入園賞春的依依不舍和眷戀。

遊園不得,詩人應該如何遊賞園內春景?正當詩人徘徊不定之際,「春色滿園關不住,一枝紅杏出墻來」,頓時令其心扉豁然,欣喜不已。以小見大。這一枝紅杏代表了滿園春色;這一枝紅杏出墻遙相呼應了春色滿園關不住。

春色已滿園,怎能關得住?這一枝外溢柴扉上頭的紅杏,數量精妙,似人招手,它給人一種勃勃生機,更有一種難以壓製的美艷力量與浮想,故而有今人「紅杏出墻」新解。

《遊園不值》取景小而含意深,在冷寂蒼苔中驚喜春色溢出,情景交融,膾炙人口。(文/王宜楷)

兩個男人的復雜別情

《送杜少府之任蜀州》

[唐]王勃

城闕輔三秦,風煙望五津。

與君離別意,同是宦游人。

海內存知己,天涯若比鄰。

無為在歧路,兒女共沾巾。

唐代詩人王勃在長安時,友人杜少府將要到蜀州做官,臨別時王勃寫下了這首震古爍金的《送杜少府之任蜀州》。該詩意在慰勉友人勿在離別之時衰颯,復雜的離情別意中又暗含著細膩的友情共通、青春曠達的胸懷、高遠的志向、心神相同的知己向望,堪稱送別詩典范,至今仍然廣為流傳。

王勃送別親密友人杜少府的地點是長安,送別時間與地點未交待。某個白日或者某個夜晚,兩人閒步親切交談或者宿醉言別,聚散總有時,作為即將分別的人亦無心著墨小處,詩首即寫了送別地與友人赴任地:長安和蜀州。

「城闕輔三秦,風煙望五津」。項羽破秦入關,將秦地分封給秦降將章邯(雍王)、司馬欣(塞王)、董翳(翟王),三分關中平原合稱「三秦」,城闕借指的都城長安作為三秦拱衛(護衛)之地,「城闕輔三秦」的倒裝句法更能凸顯首都長安的巍峨莊嚴,雄渾筆力給人無盡遐想,廣袤無垠的三秦大地,坐落著世界上規模最大的都市,長安城闕宏大、布局嚴謹,宮殿參差毗鄰,人口百萬,百業興旺。

長安城作為唐朝的政治、文化中心,商業日漸成熟,人們在長安城生活與居住肯定是一件愜意的事!然而當下杜少府在此與王勃握別,即將只身遠赴蜀州。

杜少府經蜀道入川,行途不可謂不艱阻,蜀州縣尉乃一基層小官,近乎流放。再者其究竟要在五津(華津、萬裡津、江首津、涉頭津、江南津)中的那一個渡口登岸當差呢?詩文籠統不言,風煙迷渡,離人渺茫與迷蒙的前途未卜,落寞愁緒不言自明。詩人唯有站在彌漫的風煙裡極目遠望,表達自己對友人前景的極為在意。

首聯「三秦之地」對「風煙五津」,宏壯之景一實一虛,大筆勾勒出詩人送別友人的關鍵情景要素,除了友人分別時的離愁,更飽含了作者對杜少府前景未知的深度關切。

王勃留任京城當差,杜少府去蜀州做基層小吏。一個人官運亨通機率很大,一個人政治前景黯淡。這是不爭的客觀現實。兩人此時在長安惆悵話別,不知杜少府此去,將來又是怎樣一番光景。對於友人的別愁與思緒,王勃似乎體察到了。

他頷聯立即勸慰友人:「與君離別意,同是宦游人」。

你我雖有地域任職之分,但人生處境與際遇多少有一些共通之處。一方面,你離開長安遠赴偏遠的蜀地,我亦離開故鄉絳州來京。我們都是異鄉人,我們都離家背親;另一方面,宦海沉浮,不管我們到哪裡任職都無定數,前途變幻莫測。我倆這一生都如履薄冰。此二句語調舒緩,換位思考構建起的心意共通連接,細膩微妙,讓讀者更能體悟到他們之間的深厚友誼。

詩人未在話別、傷別、惜別處過多停留,而是迸發出驚人之筆。

「海內存知己,天涯若比鄰」。

此不朽格言感發於曹子建《贈白馬王彪》中的「丈夫志四海,萬裡猶比鄰」。詩人此處強調「知已」,用「天涯」拓寬了「萬裡」。王勃十四歲成名,作為青年才俊被皇帝破格任用,在初唐向盛唐過渡的新境背景下,他血氣方剛,意氣風發,冀望人生干出一番事業的樂觀姿態盡顯,故而他不沉溺於離別愁語,消沉頹靡。

「重情意,輕別離」。王勃認為親朋之間即便天長地遠,只要友誼深厚、心神相通,天涯海角亦如近鄰。

詩人回避了原句中的丈夫志向,筆者私以為詩人考慮了友人杜少府赴蜀之傷別心態,海內知己若鄰,一方面,詩人率真性情流露,不似勢利小人虛以委蛇;另一方面,游離於天地的人生,變幻莫測,實現志向亦存在諸多不確定,這是一種自醒與謙遜。

順流直下,詩人以「無為在歧路,兒女共沾巾」作結,即便我們人生遇到了岔路與困惑,也不要像少年男女那樣悲傷落淚,沾濕衣巾。

現實世界中存在「海內存知己,天涯若比鄰」嗎?未必如此,伯牙鼓琴的神交寥寥,人生終是孤獨,許多人沒有生活中的廣泛接觸,終會消失在杳渺時間裡。我們生計勞苦奔波,幾無時間交友,更不言權力、利益讓大部分人迷失真我本心,友情早已淪落為利已工具。

王勃和杜少府都是青春理想主義者,該句之所以流傳千古的原因不外乎有二:一是人世間知已難尋,人們渴望得到跨越空間、心靈相通的精神慰藉,這雖然是一種假象,同時這也是一種難得的美好暢望;二是感懷時代與青春的朝氣蓬勃,生命洋溢著無盡的達觀與自信。

時隔多年,吾復讀此詩感觸頗深,情景陡然附體。猶憶大學畢業同學分別,龍兄與松兄痛哭失聲,我在旁側漠然,自以為人生就應該天南地北闖蕩、建功立業,兒女感傷大可不必,正是「海內存知己,天涯若比鄰」。今時回首,驀然老矣,大家各在天一涯。前途未卜的忐忑、青春滿懷的壯志全然都不見了,只余一腔孤勇。

知已呢?同樣只余自己。(文/王宜楷)

故鄉只是一種溫暖的停留

《回鄉偶書二首》

[唐]賀知章

其一

少小離家老大回,鄉音無改鬢毛衰。

兒童相見不相識,笑問客從何處來。

其二

離別家鄉歲月多,近來人事半消磨。

惟有門前鏡湖水,春風不改舊時波。

唐玄宗天寶三載(744年),八十六歲的賀知章辭去官職,告老返回故鄉越州永興(今浙江杭州蕭山)。其從武則天證聖元年(695年)步入仕途,長期在京任官,此時距他離開家鄉已約五十個年頭。再見家鄉,人事滄桑,他感懷無限,寫下了這組詩。

詩人昔日離家年紀尚輕,如今歸鄉垂垂老矣。他的家鄉口音沒有改變,只是耳邊稀稀落落的鬢發如雪。迎面相遇的頑童不知哪家孩子,他們竟然把我當作遠方客人,還笑嘻嘻叫問:「你從何處而來?」

離鄉太久,家鄉的人和事都有許多變化,詩人唯覺春風拂過鏡湖的波紋依然如故。

「少小」對「老大」,「離家」對「回鄉」。詩文其一首句構建的兩組對立情景,讓人在文字空間中感受時光之悠遠。一個人在年紀青青時就離開了故土,垂垂暮年,他才得以歸來。「少小離家老大回」寥寥幾字似乎走遍了一個人的生命旅程,漫長歲月好像一下就快進了。少小離家的人長年漂泊在外經歷了什麽故事?他心中迫不及待想趕回的故土又有哪些變化?

「鄉音無改鬢毛衰」即他自身變化的答案。返鄉人說話的語氣沒有改變,仍然保存著家鄉方言的音調,那是他骨子裏至老不變守護的文化烙印,時隔五十余年還與故鄉連通的情感紐帶。同時時光流變,歲月難饒,自己的斑白鬢毛漸漸衰微。

家鄉的變化呢?

故鄉孩童笑嘻嘻問返鄉人從何處來?一個「客」字驚醒夢中人,其自以為非客,而身已為客。重回闊別多年故土的愉悅,人生地熟的恍然驚覺,種種情思湧上心頭,不禁滋味百般。

歸鄉人回過神來自解,「離別家鄉歲月多,近來人事半消磨」。是啊!我好不容易告老還鄉,離家多年,人事全非很正常。老一輩早已離開人世,同齡人漸漸雕零殆盡,可喜的是還有新生代傳承。

唯一沒有變化的是什麽呢?春風拂過家門前的鏡湖水波。

此詩語言樸素,情感真切,後世吟詠至今。詩人未寫唐玄宗作詩為他送行、皇太子與百官為他餞別,唯獨著墨於歸鄉所見,其於後世亦有啟示。

不論古今,離散似乎都是我們的生存常態,戰亂年代有人顛沛流離,和平時期有人為了生計輾轉。我們一直把和諧穩定的生活價值作為目標與理想,回歸便成為了一種文化特質。

詩人少小離家老大回,樣貌垂老,同齡漸去,細兒不識,「鄉音無改」只是他故土標識僅存的一點點共通,畢竟闊別家鄉五十載,方言的句法、通用詞匯因時變化,他說的鄉音究竟有多地道?這真是一個問題。再者詩人宦海沈浮多年,為人處事、價值取向、感情觀點亦發生了變化。此之於今,外出務工多年的返鄉人員更能感同身受:「大城市容不下肉身,故鄉容不下靈魂」。我們像大海浮萍一樣漂泊於世,我們終其一生都在找尋自己的家園,不論故鄉還是精神歸宿。

周遭人事變換,詩人明知故土難返,依然以「鄉音無改」自我安慰。鄉裏孩童驚醒了詩人的「外來客」身份,他只能寄情於「春風不改舊時波」的自然景觀。詩人沒有過度強調歸鄉難入的惆悵,反而移情春風湖波依舊。

宇宙萬物流轉,我們應該在多變的人世間找到一種溫暖的停留。停留不是快速消費時代中信息泛濫的瞬間感動,而是可供持久回憶的沈靜余暉。它是我們兒時跑過的鄉間泥巴路,它是我們兒時爬過的一顆枇杷樹,它更是我們兒時在故鄉無意識的光陰虛度。它卻在我們心底永恒回溫。

漫妙的幸福慢慢浸透生命,無關命運、無關年華、無關名利等等,我們與家鄉都是美好本身,我們都期待再次重逢與發生。(文/王宜楷)

夜半鐘聲到客船

《楓橋夜泊》

[唐]張繼

月落烏啼霜滿天,江楓漁火對愁眠。

姑蘇城外寒山寺,夜半鐘聲到客船。

《楓橋夜泊》是唐代詩人張繼離鄉至外地(水程途經姑蘇),夜間泊船楓橋(原名封橋)時所作的羈旅詩,抒發客旅愁思之情。

羈旅奔波,詩人行船終日疲憊,夜泊楓橋稍作歇息。他心神放松來到船頭觀看夜景,擡頭定睛放眼:「月落、烏啼、霜滿天」。

月兒已經落了下來,漆黑夜色中偶爾傳來幾聲鳥兒啼鳴,孤獨的詩人眼前白濛濛一片,皚皚寒霜仿佛滿布了天地。天邊金烏下墜、鳥兒啼鳴偶傳、寒霜滿天迎面,詩人分別從視覺、聽覺、觸覺感受著船外夜景,這種感覺是我們獨處於天地的全息體驗。然詩文如此理解,總免不了給人一種恐懼感與壓迫感。是想我們身處寂靜陰森的夜晚,忽然耳邊不時傳來幾聲奇厲的禽鳴,於此之下,更還有霜霧彌漫、淩寒逼人,詩人在這種恐怖的環境下是否還有閑情繼續抒發胸中愁思?其不如早早返歸船蓬就寢,除非他異常膽大,思鄉之情濃烈。

部分學者將「烏啼」認作地名(唐朝年間的烏啼鎮),筆者私以為此解相對於視覺感受較為合適。詩人心神放松來到船頭,舉目遠望,月兒大約在烏啼鎮方向落下,夜色迷茫,皚皚寒霜染白了大地,仿似布滿了天。此情此景,詩人獨處於天地,極目遠望,更容易勾動客旅鄉愁。

霜寒漸濃,詩人返艙入睡,視線低回之時,岸邊颯颯作響的江楓、江上搖曳的星光點點漁火,間或有人認為「江楓」意指「江村橋」「楓橋」,魏然不動的石橋與搖曳江上的星光點點漁火。總之,不論視線低回景物為何,剛剛歷經淒清冰寒的詩人必定會對色調對比鮮明之景有所觸動。那搖曳江心的溫紅漁火,黑夜中的獨有暖色調不禁給人以家的溫暖聯想,故而詩人羈旅客思心重,沈浸難出,輾轉反側,失眠正對愁眠。

「江楓漁火對愁眠」。氣氛淒清,詩人暫以江楓漁火為伴,久久難以入眠。

「姑蘇城外寒山寺,夜半鐘聲到客船」。正當詩人沈溺於思鄉之情難以自拔,夜半時分,姑蘇城外寒山寺敲響的分夜鐘聲傳到了客船。寒山寺夜半鐘聲,不期令人驚覺執迷。一種撞擊是詩人身處異鄉愁緒抽離與現實情景回歸;一種撞擊是升華「我們都是天地遠行客,蕩舟於人生旅途漣漪」的精神覺醒。我們行走於紅塵,對自我之精神家園有天然歸依,但我們又總會遇到那麽一刻孤獨思索天地迷思的幡然醒悟。

「夜半鐘聲到客船」帶有禪意,它讓我們不要過度沈溺於鄉愁別緒,返歸現實求是乃為永恒定境,此筆幽美獨特,羈旅客思更為厚重,破執鐘聲亦回蕩裊裊,情景渾然,絕唱千古。(文/王宜楷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