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 王宜楷

《贈汪倫》

李白

李白乘舟將欲行,忽聞岸上踏歌聲。

桃花潭水深千尺,不及汪倫送我情。

唐玄宗天寶十三載(754年)或天寶十四載(755年),李白自秋浦往涇縣(今屬安徽)遊歷桃花潭,當地豪士汪倫仰慕李白久矣,聞其將至,立即修書迎之,望一睹詩仙風采。

喝酒和遊歷是李白的兩大嗜好,汪倫去信詭雲:「本地有十裏桃花,本地有萬家酒店」。

聞「十裏桃花」與「萬家酒店」,李白欣然而往。白至,汪倫則告:「我處有方圓十裏桃花潭而無桃花;我處有萬姓酒家而無酒店萬家」。

既來之則安之,李白大笑,款留數日。汪倫別墅池臺亭館清幽,重巒叠嶂,美不勝收。李白與汪倫酒酣數日,為樂不知秋。又遊龍潭,枕石望山(詳見《過汪氏別業二首》)。兩人相見恨晚,結下深厚友誼。

李白臨行前,汪倫設宴送別,贈名馬八匹,官錦十端。李白於桃花潭乘舟離岸之時,汪倫與村民踏歌送別,其十分感動,作《桃花潭》絕句一首。

「李白乘舟將欲行」。李白在水碧流靜的桃花潭岸邊乘船,即將遠行。直用本名筆法更透出一種極興灑脫神形。

「忽聞岸上踏歌聲」。本已舟行遠去,怎料岸上喧鬧,有聲忽傳?扭頭一看,但見汪倫正帶領村民們手拉手,雙腳踏地,高聲送行。感情真摯,淳樸洋溢。

「桃花潭水深千尺,不及汪倫送我情」。此情此景觸動離人情懷,詩人比物手法,縱然桃花潭水有「千尺深」,亦不及汪倫予我的真摯情誼。

這首留別詩語言淺白,通俗易懂、親切活潑富於民歌色彩的語言形式很有情味;輕離別,重情義,少見沈重又蘊含舍離自在。

詩作時間不詳,我們暫且帶入安史入幕(755年)背景,李白不是一個願意承受大時代悲重之人,他在偏安一隅中也極力表達自我,《贈汪倫》不忌詩中直呼姓名,見我之法追求個體之述,同時又以宏觀文本予讀者事實無我。

時值,李白與妻子宗氏一道南奔避難;汪倫已任滿辭官閑居桃花潭。李汪款洽。汪倫為千古接待之榜樣,李白善於把握受贈者審美藝術。其中最重要的還是彼此感受到了真我。

現今社會關系脆弱,信任崩壞。人與人之間大部分交往以金錢物質、權利地位、資源交換為基礎,更不乏利弊得失與權衡算計,真摯且不以名利為主的情誼少之又少。

「我」是一件很重要的事。人際交往中,你是否曾因無權無勢而被人冷落看輕,你是否曾因缺乏物資基礎而被人鄙夷譏諷,你還是否曾因無能利他而被人疏遠漠視。人生順境時,我要看見我;人生逆境時,我要做為我。人生平淡時,我要領悟我。天生我材必有用,人生才會多一些灑脫。

為什麽名不見經傳的王倫能名垂千古?為什麽我們又會感動於純粹友誼?人心真誠才是情感雋永的必殺技。(文/王宜楷)

《早發白帝城》

李白

朝辭白帝彩雲間,千裏江陵一日還。

兩岸猿聲啼不住,輕舟已過萬重山。

安史之亂初期,唐玄宗奔蜀,太子李亨留討安祿山。李亨隨後在靈武繼位,史稱唐肅宗。

唐玄宗曾命兒子永王李璘督兵平叛,永王李璘鎮守江陵,召兵萬人,自樹一幟,任意補設郎官、禦史等官職。

至德元年(756年),唐肅宗以其陰謀叛亂、割據江東為名重兵圍剿,李璘兵敗南逃嶺外。至德二年(757年),李璘為江西采訪使皇甫侁所擒,中矢而薨。

乾元元年(758年),李白因永王謀反案受牽連,幸得郭子義等營救免脫死罪,改判流放夜郎(今貴州桐梓一帶)。

乾元二年(759年)三月,李白流放途經白帝城(今重慶奉節縣),遇肅宗大赦天下,驚喜交加,隨即乘船東下,經過長江三峽,直奔江陵(今湖北荊州市,距白帝城約一千二百裏)。

此詩為李白遇赦返抵江陵所作,詩題一作「白帝下江陵」。

「朝辭白帝彩雲間」。李白在早晨乘船東下,遇赦恢復自由的他身輕喜悅。偶然回望,水霧彌漫中的巍峨崇山片影,漸漸被撥開的朝霞彩雲,白帝喻比神交之友別,宛如仙景。

流放夜郎之路行走十五個月未至,返程卻是水流急湍,舟行若飛,千裏路途之遙也僅需一日時間之短。「千裏江陵一日還」,節奏明快,歸心似箭。

峭壁夾江,詩人行舟迅捷穿行,兩岸猿啼不住,心情暢快未有絲毫驚擾。霎時之間,萬山排排列隊歡送,快退而過,輕舟如箭小遠。

李白58歲高齡被流放夜郎,拋妻別子,長途勞頓,忽遇赦得歸。興奮愉快之情未見直抒,其誇張筆勢將舉重若輕之心蘊含於壯麗多姿山水,順水行舟更不著猿啼淒厲、重障險絕之三峽曲折痕跡,一已感受融於天地,流麗飄逸。

今人面對坎坷世情又會展現怎樣的生命情調?是歷經艱辛如水與波的心性無痕,還是將「輕舟已過萬重山」笑得超級大聲?(文/王宜楷)

《月下獨酌四首》(其一)

花間一壺酒,獨酌無相親。

舉杯邀明月,對影成三人。

月既不解飲,影徒隨我身。

暫伴月將影,行樂須及春。

我歌月徘徊,我舞影零亂。

醒時同交歡,醉後各分散。

永結無情遊,相期邈雲漢。

唐玄宗天寶三載(744年)春,李白於長安任翰林供奉,因受權貴排擠而漸為玄宗疏遠,李白寄情於狂歌痛歡,作《月下獨酌(四首)》,藉以排解胸中郁悶。

寒冷淒清的夜晚,青瓦白墻庭院,繁花錦簇,李白拿著一壺酒獨酌,沒有可親可近的人相伴。

瑤臺鏡在青雲端。李白望此,忽發奇想,舉杯邀月伴影,「三人」共飲。

可是月亮不能共情李白飲酒之樂,影子只會徒然跟隨他身體而動。

且罷且罷。暫時與月影一同行樂,不負春日良辰。

李白高歌,明月在天邊浮遊;李白舞劍,醉影在地上散亂。醒時,李白與月影共同交歡;醉後,李白與月影各自分散。

「三人」永遠結伴作無情之遊,相約在遙遠的銀河裏面。

李白政治理想不能實現,心情孤寂苦悶。月下獨酌,他沒有像常人郁郁不得誌般瑣碎發怨,而是清新脫俗邀月對影,幻化「三人」共飲排解各種情愫。

「月既不解飲,影徒隨我身。暫伴月將影,行樂須及春」。這種忽然從想象中清醒復歸孤獨的行樂豪放,給人一種逃避世事的消極,同時亦有一種超越塵世俗物的生命感。既然無能為力改變世界,那就追求個體生命之極高,讓靈魂在多彩世界中綻放。

鐘鼓饌玉、功名利祿仿若過眼雲煙,世間總有人不願意選擇承受時代之重。

月聞歌、影伴舞,醒同歡、醉分散,詩尾更是永結無情之遊,相約邈邈雲漢,孤獨之題旨淋漓盡致。前述種種不外乎一種獨處能力的認知升華。現代社會孰能擁有呼之則來、揮之則去,誌趣相投的永恒情感,我們在經濟利益與瑣碎事務中消耗了人生僅有的單純。是故李白寄情月影獨酌,我們是否學會了獨處,間或面對飄渺易變情感自如收放呢?(文/王宜楷)

江城子•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

蘇軾

十年生死兩茫茫。不思量,自難忘。千裏孤墳,無處話淒涼。縱使相逢應不識,塵滿面,鬢如霜。

夜來幽夢忽還鄉。小軒窗,正梳妝。相顧無言,惟有淚千行。料得年年腸斷處,明月夜,短松岡。

宋神宗熙寧八年(1075),時任密州(今山東諸城)知州的蘇軾於某夜夢見亡妻王弗。(註:王弗十六歲嫁於蘇軾,年輕貌美,侍親甚孝,兩人琴瑟調和,恩愛情深。天命無常,王弗於治平二年(1065)不幸病逝於京師)

「十年生死兩茫茫」。時光倏忽,轉瞬十年,再次適逢亡妻王弗忌辰,往事驀然浮湧,生者在漫長歲月裏悲涼生活,逝者在幽明永隔九泉之下,感情紐帶結而不解,久蓄心懷的情感潛流泄閘,奔騰澎湃,蘇軾排空直下感慨,命運多舛之茫茫。

「不思量」故作決絕,極似無情。「自難忘」以退為進,轉遞偏生。這樣的入魂深情怎會輕易消除?生者對亡妻王弗悲思刻骨銘心,永恆不改。

「千裏孤墳,無處話淒涼」。王氏死後葬於四川眉山祖瑩,蘇軾遠在山東密州任職。兩地睽隔,千裏孤墳,其連奠祭都無機可尋。王弗逝世後十年間,蘇軾反對王安石新政受壓製,外乞出京;赴任密州又逢兇年,政務繁忙,生活困苦。蘇軾想對王氏傾訴諸多情感心話,因時間、空間、生死等多重難以跨越界限而無法表達,淒涼無助、孤戚之感倍增。

縱使我們突破了各種界限相逢,恐怕對方也難以相識了。現實與夢幻交接,蘇軾宦海沈浮南北奔走,體態容顏衰敗,世事巨大變遷留下的歲月痕跡,作為生者,蘇軾只能單方面訴說現況:「塵滿面,鬢如霜」。

「夜來幽夢忽還鄉」。悲中寓喜,蘇軾心底潛意識感懷夫妻曾經聚處的歡快時光。「小軒窗,正梳妝」。蘇軾仿佛夢見新婚燕爾,晨光初浴,王氏臨軒梳妝的神情儀態,心裏勾摹的朦朧閨中圖景滿是蜜意柔情。

此情此景,詞筆又由喜轉悲。「相顧無言,惟有淚千行」。是愛侶闊別多年夢中歡聚的喜悅?是生離死別後再次重逢的無限傾訴?是人天永隔的沈重哀痛?還是感慨生活磨難與苦悶歲月對人身心的傷重?

間或三十九歲的蘇軾看到十六歲的王弗,他們會交流什麽呢?

在橫向與縱向維度,同時給人無盡的留白想象,自我豐富情感意涵。百感交集,無言勝過萬語千言,無聲勝過有聲,淚眼相對湧流,全在於此。

「料得年年腸斷處,明月夜,短松岡」。結尾三句,夢境落回現實,亡妻長眠地下的淒清幽獨,黯然魂銷,令人惓惓不已。(文/王宜楷)

《浣溪沙·誰念西風獨自涼》

納蘭性德

誰念西風獨自涼,蕭蕭黃葉閉疏窗,沈思往事立殘陽。

被酒莫驚春睡重,賭書消得潑茶香,當時只道是尋常。

秋風吹冷,獨處一室的納蘭性德略感寒意。他擡頭舉目,木製窗格裏斜照的微弱光影,蕭瑟黃葉舞落,明暗靈動。

一切那麽嫻靜。一切那麽空透。

應景生情。納蘭性德忽然想到了什麽。

古人很重視節氣變化。西風送涼此等微小,以往都有人提醒他加衣,或者一同感慨時光悄然,年復一年。如今妻子早逝,只余他孤身一人。

納蘭性德感覺西風從未有過的寒冷徹骨。這更是一種精神深度孤寂。即便如此,那又怎樣?有誰會惦念?沒人關心自己,西風添冷也沒了生活意義。

沈思追憶,往事茫茫。他在殘陽中原地佇立良久。

納蘭性德春日飲醉的某個午後,妻子輕聲,擔心驚擾他的睡意或美夢;兩人猜指書史,以對錯分勝負,為飲茶先後。你來我往,興致勃然,偶有茶水傾覆於懷,不得飲轉而嘻鬧,茶香滿屋。

幸福甜蜜情景構畫。夫妻閑適居家生活,頗具情趣的二人世界。

今時今日,愛妻已故。記憶如昨,只道當時視為平常。

《浣溪沙·誰念西風獨自涼》是納蘭性德為亡妻盧氏所作悼亡詞。全詞情景交融,敘憶結合,情思纏綿,感人肺腑。

納蘭性德與盧氏於康熙十三年(1674年)成婚,兩人情意篤實。豈料天不從人願,夫妻相處三年,盧氏死於難產。期間納蘭性德常年奔波於外,兩人實際相處時間甚少。

納蘭性德對亡妻追思未因時間推移而消逝。

究其原因。盧父為兩廣總督,漢軍大族,家族名響江南,盧氏才學品行良好,性本端莊。以至納蘭性德化用女詞人李清照與夫婿趙明誠之典故《金石錄後序》。

兩人有共同精神交融基礎,誌趣相投,知心知趣,此為納蘭性德苦悶官祿生活帶來了一絲幸福慰籍。

所以追懷愛人,對方必定是對的人。夫妻相處融洽,話題不斷,才能在靈魂層面高度契合。

現實生活中這樣的夫妻情愛甚少,可遇不可求,是故納蘭性德懊悔惋惜,當時只道是尋常。

尋常才是我們生命之常態,人生中任何波瀾起伏不過都是心靈虛妄。人們容易在平常生活中失去微小的敏感,過度追求轟轟烈烈怦然心動。

待韶華頭白,稀少人生點綴漸漸淹沒在漫長歲月。那些綿延尋常生活點滴粘性開始喚醒人們遲鈍的感知,平淡日常慢慢歸類幸福。

今人有感共鳴,物質時代靈魂同心伴侶難尋,精神情趣默契更不多提。(文/王宜楷)